由北京君和创新公益基金会、中国科学院大学校友会联合主办,主题为“和而不同,思想无界”的CC讲坛第67期演讲2025年8月23日在中国科学院大学(北京玉泉路校区)礼堂举行。来自中国农业大学领军教授 博士生导师、教授朱奎出席,并以《对话自然——“躲猫猫”,细菌与人类的博弈》为题发表演讲。
演讲实录:
大家好,非常高兴能有机会在这里与大家分享一点我们的工作。
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件事?其实我们身体内部存在着非常微小的细菌,它们处于微米尺度,说白了,我们的肉眼是根本看不见的。必须借助显微镜放大一百倍甚至更高倍数,才能看清它们。但这些微生物恰恰每天都与我们共生共存。
我之所以用“躲猫猫”这个词,是因为我们成年人可能不再喜欢这个游戏,但孩子在某一个成长阶段都特别喜欢躲猫猫——孩子也许没有知识,但他们有智慧,对不对?微生物或者细菌是不是也这样呢?正是出于这个思考,我们开始了相关研究。
后来,我们观察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,也由此引出了后续一系列的工作。我们研究的大背景就是“超级耐药菌”,而近几年超级耐药菌的话题稍有淡化,但它始终是全球公共卫生安全的重大挑战之一。耐药菌的出现导致了一个严重问题:过去我们闹肚子或咳嗽时,吃一点药就能很快康复;但现在由于耐药性,即使服用大量药物,也往往难以奏效。
耐药性的本质来源于细菌。中国人做事讲究追本溯源,要想理解当前的困境,就必须了解过去发生了什么,才能看清现象、预判未来趋势。因此,我简单为大家梳理一下抗菌策略从古至今的发展。
所谓“古”,我们可以从盘古开天地说起。其实早在人类出现之前,微生物就已经存在。在缺乏现代科学的早期,主要采用的是传统疗法。举个例子,《三国演义》中华佗为关羽治疗箭伤的一段:箭头有毒,毒已入骨,右臂青肿、不能运动。用现代科学解释,其实就是箭头带有细菌,插入骨头导致感染发炎。华佗所做的清创手术,可以看作是一种物理疗法,即切开清理、消毒去脓——这在当时是最有效的治疗方式。
此后无论东西方,大致都经历了相似的发展过程。直到约120年前,也就是上个世纪初,随着微生物学和病原学的建立,人们开始采用血清学疗法,比如注射抗体应对狂犬病或蛇毒,以及后来婴幼儿接种卡介苗,甚至现在大家常喝的酸奶中的益生菌,都属于生物疗法。这一方式在20世纪30年代之前非常主流。
30年代后,化学合成药物逐渐成为抗菌治疗的主力,例如氟哌酸、磺胺、链霉素等。这一切得益于“化疗之父”Paul Ehrlich(保罗·埃利希)提出的化学疗法理论,他也在1908年获得了诺贝尔奖。
有了理论、方法和化合物,治疗细菌感染似乎应该变得简单。比方说,生病就像身体“上火”了,抗生素则如同水枪或消防栓,一喷即可解决。但事实远非如此简单,其背后涉及非常复杂的生物学机制。如果详细讲解机制,小朋友可能会听不懂甚至睡着。
所以我们换一个思路。尼采有句话:“杀不死我的,使我更强大。”把这句话还原到细菌世界中也非常贴切:细菌有智慧,只是没有知识。我们小时候都做过一道数学题:一个水池,一个进水口、一个出水口,一边注水一边放水,问何时能装满?其实细菌的抗药机制就是这样——当你用药物杀它,它首先想的是如何把你“排出去”,不让你进来;如果进来了,就启动“泵出”机制;甚至在药物进来之前,它就分泌酶将其水解;最后实在没办法,就突变自身靶点蛋白或改变位置。本质上,就像我们小时候做的那道数学题。
2016年9月我回国,至今差不多十年。刚回国时我就在想,如果继续做这方面研究,我们依然沿用西方科学自文艺复兴以来所形成的“还原论”,即将复杂系统拆解为单一要素进行研究。例如在微生物或病原治疗中,我们遵循的是德国科学家科赫提出的“科赫法则”。
但这与中国传统医学中的系统论思想有所不同。中医强调整体观念,即“驱邪扶正”:驱邪针对的是病原微生物,扶正则调节身体免疫机能。我个人理解,“驱邪”正好对应科赫法则的思路。在此基础上,我们进一步思考:细菌究竟与宿主细胞之间发生了怎样的互动?
宿主非常复杂,我们是多细胞、多结构、多器官的生物。回归本质,首先要看单个细胞在细菌感染时发生了什么。在单细胞水平,我们观察到了一个“躲猫猫”的过程:细菌识别要感染的细胞,就像人进入房间一样,先到门口、开门、进去,然后躲在里面建立自己适宜的小环境。
我们与浙江大学的一位老师合作,发现了一种叫做“耐碳青霉烯肺炎克雷伯菌”(CRKP)的细菌。该菌在ICU中感染了一位住院数年的病人,反复出现“用药则菌消、停药则感染”的现象。通过实验,我们发现这些被绿色荧光标记的小细菌会躲进细胞内部,等药物浓度下降再跑出来。
后来,我们将这一机制进一步细化,并借用希腊神话中的“特洛伊木马”或华北抗战时期的“地道战”来比喻——当外界压力过大,细菌会选择躲藏、转移,以避免正面冲击。我们还发现其他多种细菌也存在类似机制,说明这并非个例。
随后,我们深入研究了细菌进入细胞后如何生存和致病,包括它们如何重塑细胞骨架、改变运输路线、干扰细胞警报系统等。这就好比一个人搬进新房间,总得先搞装修,让环境更适合自己居住。
我们也可以通过强化机体免疫细胞(如清道夫细胞、炎症细胞)来加速清除细菌。但有时药物也会“杀敌八百,自损一千”,就像战术中的“刀可伤人,甲可伤心”:如果敌人盔甲坚固、刀枪不入,反而会摧毁我方的自信心。面对超级细菌,无药可用才是最危险的。
于是我们进一步提升研究层级:从单细胞到多细胞,再到组织层面。人作为多细胞生物,细菌在其中如何发挥作用?我们自建模型,甚至生成了类似太极八卦的“双鱼图”细胞图案,反思细菌在多细胞环境中的分布规律。
我们以消化道和呼吸道为例,这两个部位常接触外界,易受感染。通过在组织层面培养细胞并构造不同几何形状(如圆形、三角、五角星、十字架等),再让细菌感染,发现细菌总是倾向于分布在边缘区域。
这一“边界效应”类似于路边的小草往往长得更茂盛,可能由于通风、营养等因素造成。在细菌感染中,同样存在此类规律。
一开始我们推测,是否细胞也在“舍车保帅”,牺牲外围、保护中央?但验证后发现并非如此。是否细菌专挑“软柿子”捏?同步化细胞后,仍不是主要原因。疫情时期,我们有更多时间静心思考,最终发现这是一个典型的交叉学科问题——细胞在不同图案中的生物力学特征存在差异。
我们以往过于关注生物、化学因素,却忽略了物理因素。其实人体中物理因素占比很大,比如牙齿硬、皮肤软、脑组织更软。最终我们发现外围细胞因机械力更大,更易被感染。于是我们联想到机械感应蛋白——例如Piezo蛋白(2021年诺贝尔奖获奖成果),并很快在机制上理顺了这一通路,相关论文也顺利发表。
这一发现为我们提供了抗感染的新视角:不仅要基于生物学,还要纳入物理因素,甚至早于化学和生物因素的发生。虽然目前仍处于起步阶段,但这对未来药物研发和治疗策略具有重要启示。
发现问题很重要,但解决问题更关键。我们思考如何让药物精准找到“躲猫猫”的细菌,就像为导弹安装制导系统。基于细菌喜欢分布在机械力较大区域这一发现,我们想到在组织层面实现精准投递。例如肠道黏膜表面的微绒毛与隐窝,正是细菌藏身之处。我们将药物精准送达这些位置,实现对临床常见耐药菌(如耐甲氧西林金黄色葡萄球菌、万古霉素耐药肠球菌)的有效治疗。
当然,这还处于科学验证阶段,尚未推向临床。但这一思路为实现精准诊疗提供了理论基础,包括精准定位和精准治疗,这也是当前医疗的一大方向。
最后简单总结,我们与细菌的博弈,其实是一个共同进化的过程。细菌早于人类存在,在微生物学家眼中,人不过是一个“行走的菌落”,体内细菌数量远超过人体细胞数量。通过这段研究,我个人也更进一步理解了科学:科学是我们与自然对话的方式,通过这种交流,我们理解世界万物运行规律,探索大自然。
最终我们认识到,人与细菌的感染关系不是“零和博弈”,我们更要学会和谐共处,“和”是一种智慧。谢谢大家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