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来源：浙江出版传媒）

眉毛虽小，却大有文章。它不仅点缀了面容，也记录着千百年间的时代审美与女性地位变迁。画眉材料与技法的精微，体现了古人生活中的智慧匠心，眉梢的每一次弯折与舒展，蕴藏着丰富的内心情感，映射出人生百态。跟着越书房，去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的《眉上风止》一书中，感受眉尖上的千年故事。

眉与目，是面部最灵动的所在，既能传情达意，亦能彰显个性。“水是眼波横，山是眉峰聚”，王观以山水喻眉眼，道尽眉目神韵；木心则更精辟地点出：“眉是定型而静态的，眉一旦动起来比眼还迷人”。

古代女子通过描画眉毛来修饰容貌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。然而，眉的意义远不止于容颜的妆点。在漫长的时光里，它是文化的刻度，度量着时代审美的流变与文化观念的更迭。女子精心勾勒其形，文人品评其相，眉妆因此超越身体发肤的范畴，成为窥见一个时代精神世界的独特窗口。中国女子画眉的历史源远流长，其创造力与极致讲究，即便放在今天，也足以令自诩时尚的现代人心生敬佩。

眉形，时代风骨的史诗

若说黛色是眉妆的灵魂，那么眉形便是其风骨。女子的性情与整个时代的气韵，都藏在眉梢那一弯的弯折、舒展、浓淡与长短之间。眉形的变迁，宛如一部流动的美学史与无声的史书，记录着社会审美与女性地位的微妙变化。

其源流可追溯至先秦，《诗经·卫风·硕人》中“螓首蛾眉”的吟唱，便定格了战国时期女子那如蚕蛾触须般细长弯曲的眉形，尽显温婉柔美之态。及至汉代，“远山眉”悄然兴起，其形淡远、细长，宛若远山隐约的轮廓，既淡雅又诗意盎然。才女卓文君可谓是当时的“美妆典范”，她的“远山眉”引得无数女子效仿，“司马相如妻文君，眉色如望远山，时人效画远山眉”，这种眉形与她的才情风骨一同载入史册，成为内心思绪与清高气韵的外在流露。

大唐，无疑是眉妆史上最瑰丽、最奔放的华章。那是个自信、盛大、包容的时代，女子的面庞可当作尽情挥洒想象力的画布。初唐时，女子喜爱又短又阔的“广眉”，乃至“八岁偷照镜，长眉已能画”，足见其风靡。盛唐时期，眉形愈发雍容华美，唐玄宗曾令画工作《十眉图》，鸳鸯眉、小山眉、涵烟眉、倒晕眉……名目繁多，光听便觉诗意盎然。长安城内的女子，最喜欢画的乃是“蛾眉”，眉型短阔，色泽浓丽，末端上扬，于眉头落笔果决。虢国夫人素日里常嫌“脂粉污颜色”，唯面圣时必精心描绘一双蛾眉便骑马入宫，其天生丽质与自信洒脱的盛唐风采，尽在这一双眉宇之间。周昉《簪花仕女图》中的短眉，张萱《捣练图》中的蛾眉，无不与画中仕女丰腴的身姿、华美的衣衫相映生辉，共同拼凑出那个盛大恢弘、气象万千的盛唐。中晚唐还兴起过一种“啼眉”，眉头高、眉梢低，仿佛女子啼哭后的模样，于丰腴华美的主流中，别具一种楚楚动人的风情。

从唐的秾丽奔放到宋的清秀内敛，眉形亦回归细长。“倒晕眉”最为流行，眉色由深至浅自然晕染，宛如水墨画卷，体现了宋代崇尚的素雅之气。明清时期，纤细修长的“弯月眉”成为主流，眉如新月，尽显端庄秀丽的闺阁风范。眉宇之间，可见天地，见时风，更见自己。 一双眉毛，就是一个时代的审美宣言与女性群像的缩影。

画眉，精微之处见匠心

与现代人依赖现成的眉笔、眉粉不同，古人的画眉之术，从准备到落笔描画，皆充满了匠心与智慧。

眉毛如此重要，工具和材料自然不能马虎。古人没有眉笔，只能用眉石画眉，即“黛”。女子画眉，如同男子写字前需磨墨一般，要将黛在砚中用水化开。这抹独特的青黑，并非单纯的墨色，其中泛着幽蓝，如同雨后天际的远山，含着氤氲水汽，藏着无尽悠远。本就是天地造化的馈赠。

最早的画眉材料是“石黛”。这块来自矿物的青黑色石头，磨墨后可画眉，其色淡雅，颇具古典韵味。或许，黛眉是世上最好看的眉。色翠如山，眉下明眸似秋水，山水相宜，自成意境。后来，更有从遥远波斯而来的传奇之物——“螺子黛”。它已由工匠预先研磨加工成淀状或条状，省去了研磨的繁琐，蘸水即可使用。这抹青黑，也因此沾染了异域的风情与书卷的雅致，其珍贵程度，堪比黄金。在隋炀帝的后宫，一斛螺子黛便可掀起无声的波澜，成为帝王恩宠与后宫地位的象征。

从朴拙自然的石黛到精致便捷的螺子黛，画眉之料随着时代与贸易的足迹演变，而不变的，是女子对美始终如一的执着追求，以及对妆饰品质的极致讲究。

除了对画眉材料本身的讲究，在技法上古人更是精益求精。为了让描绘出的眉形更加完美、不受原生眉毛的干扰，许多女子会选择剃去部分或全部眉毛，再以黛色重新勾勒，这为千变万化的眉形创造了天然的画布。描绘时，不仅要追求形似的对称与流畅，更讲究宛若天成的立体与自然。

例如，描绘淡远诗意的“远山眉”，需用笔尖极轻地勾勒出朦胧的山形轮廓，再以指腹或特制工具，将黛粉由眉峰向两侧由深至浅地徐徐晕染，使其呈现出如远山笼罩在薄雾中般的渐变效果，仿佛自然生长。而描画唐代盛行的“阔眉”，则需精准把握宽度与长度的比例，以及眉峰转折的力度与角度。下笔需饱满，色彩需浓郁均匀，稍有不慎，便可能显得呆板或凌乱，破坏整体美感。这种对线条、色彩和空间的精准控制，丝毫不逊于在宣纸上作画，体现了古人在妆容艺术上的极高造诣。

眉目传情，亦能传千载风韵

古人的画眉，不仅肌肤之上的修饰，更承载着丰富而深沉的文化意蕴与情感密码，是精神世界的外化与映照。

眉之语，诉说万千情愫。在古代，眉有一套微妙的“眉语”系统。一双眉会说话，就像林黛玉，宝玉初见她时“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，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”，近前细观，更见她眉尖若蹙，轻颦若有若无，弱柳扶风，较之西子更胜三分娇柔，便杜撰“西方有石名黛，可代画眉之墨”，后为其取“颦颦”二字，意蕴悠长。

诗词歌赋中，眉语是传递心绪的密码。温庭筠笔下“懒起画蛾眉，弄妆梳洗迟”，那慵懒的画眉，是深闺寂寥的无言诉说；“眉黛拂云”则是云开月明的瞬间欢欣，眉梢的飞扬，暴露了内心的雀跃。少女怀春时“开眉一见君”，心事几万重便“闲蹙黛眉慵不语”，一双眉，道尽万千儿女缱绻情思。

眉之形，映射着人生百态。不同的眉形，往往暗合着不同的身份地位与人生阶段，也为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埋下草蛇灰线。宫廷贵妇的眉形华丽繁复，如螺子黛绘就的浓阔蛾眉，是尊贵与恩宠的象征；文人雅士的妻妾则多偏爱远山眉、拂云眉等淡雅款式，以体现其温婉气质与书香门第的审美情趣。眉形的变化亦可窥见一生的轨迹。如《甄嬛传》中甄嬛，从初入宫时淡雅弯眉的灵动，到失意时细垂眉的隐忍，再到复仇后上扬尖眉的决绝，其心境变迁，尽在眉峰的起伏与眉梢的指向中展露无遗。

眉之情，传递“执子之手”的浪漫。若有人愿接过眉笔，此生只为一人画眉，拂去寂寥与清冷，便是极致的浪漫。眉间也酝酿着缠绵心意。宋代女子将眉痕印在信笺上，“小华笺、付与西飞去，印一双愁黛”，寄予心上人，离别的日子里，看见眉影，便能“隔空重逢”。西汉名臣张敞为妻画眉的典故，流传千古。“闺房之乐，有甚于画眉者？”他的一句坦然回应，让这私密的日常，升华为夫妻情深的典范。想象那晨光熹微中，男子执笔，女子仰面，一笔一画间，流淌的是世间最平凡的缱绻与温柔。彼时，画眉不再是礼教要求下面具般的修饰，而是夫妻之间亲密无间、情趣盎然的爱的表达。这份情意，绵长至后世，传递伉俪情深的理想，在《倚天屠龙记》中赵敏对张无忌“天天为我画眉”的要求中，便可见一斑。画眉，在此成为一种承诺，一种专属的、日复一日的浪漫仪式。

青黛落笔，染过岁月的砚台，勾勒着眉眼间的喜怒哀愁，也传递着世间的美与深情。它不仅是妆容，是技法，更是一种对美的庄重态度、一种对细节的执着、一种对日常的珍视。它连缀起诗词中的风情、古画里的顾盼，连接起过去与现在、传统与潮流。趟过时间的河流，那古人眉宇下的眸光流转，藏着东方女性的温婉与灵动；笔尖的一笔一画，承载着古人对生活最细腻的注解。

而今，我们依然在描画双眉，只是黛色换了新颜。美妆博主演示着流行眉形，时尚杂志不时回溯经典款式，每一次落笔时的那份专注，那种希望展现更好自己的心意，依然与千百年前那个对镜凝神的身影遥遥相应。画眉早已超越妆容本身——它是一种日常仪式，是含蓄的身体表达，更是华夏文脉中，对仪容体面二字最典雅、最深情的传承。

今日作者：教育社 杨泽斐

荐

读

《眉上风止》

作者：吴琪

出版社：浙江教育出版社

内容简介：一部全面展现中国传统画眉风俗和眉妆潮流的文化读本。作者从诗词歌赋、戏曲小说中提炼主题，串联起一部中国三千年的眉妆小史，描述了各时期的画眉风俗、画眉材料、流行眉妆等，从侧面反映中国历代眉妆与审美趣味变化的关系，映照出传统文化里中国人的情感世界与文化品位。